木头栅栏外亮起了光,不是灯笼火把那种跳跃活动的光,而是类似手电那样非常稳定的灯光。
灯光越来越亮,伴随而来的还有某个听起来很有力的脚步声。很快,黄靳波就看到了电光的主人。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脸相平平,不过身材非常高大,几乎比自己高了一个半头。穿了一身古怪的、似乎染色失败的花衣服;而且不单颜色难看,款式也是从来没有见过——不过,这一身穿起来倒是不难看,反而透着一种爽脆利落。
往脚上看,这人的鞋跟他的衣服一样,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黄靳波曾经到广州去过,去看自己的儿子,但即使是在时常见到外国大鼻子的广州,他也没有见过这种鞋。
这让黄靳波想要猜测来人职业的想法落了空——不过也无需猜了,能穿这样的鞋子,这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而这个年代所谓的不一般,只有一个解释:当官的。
好吧,这个也可以不论,不过这人手上拿着的两样东西,可就让人非常奇怪了。
左手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手电,不是那种短棒子一样的手电,而是两块巴掌大小的胶盒子,手里拿着一块,另一块发着光,两块盒子中间用几根金属杆连着,看着很精巧,也很高级。
右手也拿着一个小盒子,举在脸旁边,遮住了右眼,正俯视着自己。
“你是什么人?”黄靳波实在是捉摸不透,于是开口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魏承恭四面看了一下,把台灯固定在墙壁上,然后在牢房外一屁股坐了下来:隔着护栏看向里面的地主夫妇,“或者说,对于一个生命只剩下半天的人而言,无论多知道什么都不重要了。黄先生,你觉得呢?”
黄靳波一愣,这种半点不绕弯弯(其他地主面对他的态度),既不谄媚(账房狗腿子面对他的态度)又不倨傲(长官面对他的态度)又不愤恨(佃农面对他的态度)的对话方式让他非常不适应。
一旁的老婆子同样不习惯这种交流方式,不过魏承恭话里的意思她还是听明白了,急忙上前来:“这……先生,你能不能跟他们说,不要杀我们。只要不杀我们,我们给你们钱,给你们很多钱。”
黄靳波本来想要斥责老婆子几句,不过一转念,又觉得说这些毫无意义——反正老婆子的提议马上就会被人家硬邦邦地顶回来。
“我觉得吧,”魏承恭看看这个干巴巴的地主婆,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凭你们做的那些事,既然落到了他们手里,大约是肯定活不了了。我求情也好,不求情也好,都没用。而且坦白说,我对你们做的事情也很反感,别说要我帮忙求情,如果我有审判你们的权力,我也绝对不会饶过你们。”
地主婆一下子被噎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反倒是那个老地主黄靳波皱起眉头:“你跟那些泥腿子不是一伙儿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说了吗?这个不重要——好吧,如果你只是想要个称呼,可以叫我……自干五。”
黄靳波皱起眉头,自干五?什么意思?
“那么自干五先生,你跟那些泥腿子不是一伙儿的?”
“……也是,也不是——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黄先生你就不必瞎猜了,你猜不中的。”
“……那么自干五先生,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来增长见识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地主,所以来开开眼界。”
魏承恭的话再次让黄靳波感到纳闷:没有见过地主,什么意思?这年头的中国还有没有见过地主的人?
“好了,黄先生,你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注意,我说的是·别·的·问·题,我知道我刚才对你的回答你肯定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很抱歉,这些问题我只能这么回答。你如果还想要问个究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的。”
“……”
“所以,黄先生,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了。”
“那么,该我问问题了,是吧?”
“自干五先生你想要问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呢?那些泥腿子恨我入骨,我落在他们手里,是肯定活不了了。既然反正都是要死,我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黄靳波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魏承恭反问,那意思很明白:让你在我眼前装神弄鬼,让你小子跟我满嘴跑火车,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
魏承恭笑了,“那你想要做什么,我可以考虑帮你做到——放你是绝对没有可能的,这个你就不用想了……刚才那些问题你也不用再问……”
想来想去,感觉自己这个承诺里面漏洞太多,魏承恭只得抓抓脑袋:“给你的亲人——比如你的儿子女儿——捎个话什么的,这个我自信还能胜任。”
黄靳波倒是一怔,他本来就是想要喷一喷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出一出心中这口气,没想到居然能挣到这么一个承诺。
“放心,你就算鼓励他们跟马列党作对到底,反动到底,我也会给你原话带到——不用担心,我有这能力,而且我可以发誓不跟别人说起(有摄影机呢,到时候让陈老总他们自己看就行了,这小子狡猾狡猾的^-^),我估计,你口里的泥腿子们也不会在乎这个。”
“……”
黄靳波忽然靠了过来——他本来是背靠着地牢那边的墙壁,此刻简直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木栅栏面前:“自干五先生,看得出来,你家里一定是大富大贵,像先生你这样的人,跟那帮泥腿子肯定是走不到一起的,就算暂时能走到一起,日后也一定会分开的……”
“你想说什么?”虽然这么问,不过魏承恭大约猜到黄靳波要说什么了。
“你放我们走,我们一起去城里。我大儿子在城里做国军的营长,我二儿子在上海那边日本人的工厂里做事;我还有个三儿子,在日本留学;你只要放我们走,我们一定会重重酬谢你的。”
————
“重重酬谢?”魏承恭失笑,“好吧,先让我满足一下某些浅薄的恶趣味:不是我看不起你,且不说我没有能力救你,就算我能救你,就凭你这么一个土财主,能酬谢我什么——你有儿子在日本人工厂里做事,应该知道‘吨’这个概念吧?”
黄靳波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金条如果不是论吨算,黄先生你就别开口了,跟人家说起来我没脸见人(黄靳波暗骂:你以为你家是国库啊,黄金论吨算。但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而且还是对穿穿越者(穿越小说到了现在,也可以分科了^-^,身穿魂穿单穿群穿什么的我们就不说了,这里的“对穿”是指两个时空来回穿越,如果说“双穿”的话有可能误解为“双人穿越”),魏承恭确实有说这个话的底气——没看到人家曹小强跑个来回就有一吨黄金的酬劳?);如果说官位,我不觉得你能把薛岳撸了把我换上去(黄靳波暗骂:你以为你爹是伪冤长啊,撸了薛指挥换你上);至于说美女……”魏承恭沉思,这个话该怎么说呢?
没想到他这一沉思,倒让黄靳波“看到了希望”:“自干五先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宁都城的小玉钏儿?只要你救我们出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替你给她赎身。”
魏承恭又失笑,看看一边的地主婆:“我如果救你出去,估计你一转身就不认这个账了,说不定还会让你大儿子把我这个在赤匪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给抓起来严刑拷打,让我把先前没说清楚的那些话都说清楚,对吧……”
黄靳波心里咯噔一下,他打得就是这个主意。这小子年纪不大,不过对于自己的心思倒是看得很准,不那么好忽悠啊。
“……这些都先不说,黄先生你这么了解那个什么小玉钏儿,估计没少光顾吧?”魏承恭看着黄靳波,一脸的玩味。
“老头子,你……”地主婆立刻哭天抢地,扑了上来冲着黄靳波又捶又打,“你个没良心的,家里三房姨太太还不够你糟践的,还在外面勾搭狐狸精……”
黄靳波一把将老婆薅开,不能活命,他对于跟魏承恭谈话什么的,也就没兴趣了。又爬回到墙角边,在草堆上躺了下来。
“诶诶,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儿子女儿?”
“哼!”黄靳波翻了个身,面向墙里面,继续倒头大睡——其实睡得着才怪。
魏承恭稍微有点儿后悔:刚才似乎有点儿太得意,把这家伙得罪狠了,现在这反动地主不愿意跟自己说话了,可该怎么办呢?
“喂,我说,都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临死之前,你就真的不打算说点儿什么吗?阿Q上刑场都还要吆喝一嗓子呢,你连那个绍兴的短工都不如?”
不知是不是魏承恭的话起了作用,黄靳波瓮声瓮气地答道:“哼!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无非是想要看我的笑话……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想笑就笑吧,等中央军来了,有你哭的。”
魏承恭摇摇头:“黄先生,说了这么会子话,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是个有话直说的人,对吧?”
黄靳波又“哼”了一声,不过倒是没说什么。
“我对于看你们的笑话,不感兴趣。中国目前这个样子,内忧外患无数,各种事情就让人看得头痛,哪有功夫去看你的笑话?”
“这么说你自干五先生还是忧国忧民啰?”黄靳波冷笑。
只要你说话就好。魏承恭笑道:“自干五当然是忧国忧民的。虽然说观点不一定正确,但至少那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货真价实。”
“既然如此,”黄靳波翻过身来,面对魏承恭,坐了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投靠那些红匪?为什么不拥护常伪冤长?只要没有这些个泥腿子捣乱,这个国家自然就安定下来,大家可以并力同御外侮。”
“咦?”魏承恭倒是有些诧异了,“看来我有些小瞧黄先生你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说得出这么一番道理来。”
“我大儿子在国军任职,他说的,这是伪冤长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黄靳波看来还是没有放弃策反……或者说是逃命的想法:“投靠常伪冤长,这才是光明正路。怎么样,放了我,我可以给先生你引荐?”
魏承恭点点头:“原来如此——黄先生,我首先要纠正你一点,我既不是马列党,也不是红军……”
“……”黄靳波看着魏承恭,愈加捉摸不透,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那更好啊,先生既然不是那一边的人,为什么不投靠国府呢?”
“至于说攘外必先安内……”魏承恭没有理会黄靳波的劝说,“说实话,我觉得这个策略很好。”
黄靳波更加疑惑——这家伙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如果伪冤长能够让贤,这个‘内’很快就能安下来,然后就像你说的,大家可以并力抵御外侮。”
“你……你还说你不是红党?”听闻魏承恭对伪冤长如此不敬,黄靳波倒也生气斥责,不过那个模样怎么看都像在装腔作势。
“黄先生你就别装了,我不认为你对你们的伪冤长有那么忠心。”魏承恭笑:“我当然不是红党,我暂时还不想加入那个组织,他们的内部斗争太过激烈,我这小身板儿,大约抗不住。用他们的话来说,我还有一点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缺乏一点无产阶级的大无畏精神。”
“你知道红党的内部斗争情况?”黄靳波真正吃惊了,任何一个政党内部的斗争,不单是对党外人员保密,就是对党内一般成员,也是秘密——就比如国党的底层党员:他们知道常总裁,知道汪主席,知道这两个人是领袖,但肯定搞不清常、汪两人的明争暗斗。
这小子能知道红党内部的斗争情况,那么他在红党内的级别肯定不低——但他偏偏又说自己不是红党的人(黄靳波觉得,这家伙没有说谎。自己已经是要死的人,他没有必要骗自己),这个实在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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