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吃完面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跟陈枕比划了两句:“请您跟我去屋子里。”
一个陌生女人邀请一个男人进入他的屋子。
陈枕没有多想,因为他感觉哑巴是个好人。
陈枕跟着她来到屋子里,发现地上铺着稻草,连床盖的被褥也没有,窗户破烂不堪,外面的风霍霍地往里头灌。
真可怜。
“要我借你一床被褥么?”
陈枕虽然生活艰难,可好歹还有糊口的钱,从旧衣柜里翻出一床破了洞了棉絮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知道此刻哑巴也不会在乎那个不够体面的破洞。
哑巴果然点点头。
陈枕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回家,过了半晌拿了一床海蓝色的碎花被褥,一床发了黄的裸棉絮。另外,他小臂上还挽了两个拳头大小的铁桶,因为太重,提手铁丝几乎勒进肉里。
哑巴连忙接了过去。还算知恩图报。
“这是用面条自制的浆糊,你的窗户应该用得着。”陈枕对她说。
平民窟的破草堆,清理起来不容易,那家妇夫搬走以后积累了许多灰尘,扬起来呛喉咙。
弄了半天,陈枕拍了拍床铺,对她道:“将就一下吧,比之前好多了。”
他知道哑巴是不挑的,这句无疑是废话。哑巴跟他都是一个阶级的人,社会最底层,他了解哑巴的心理就跟了解自己一样清楚。
哑巴点点头,陈枕突然觉得累极了,说了两句客套话,然后就回去休息了。
回到家里,陈枕下了碗面给自己吃,小葱拌豆腐,一根莴苣叶,很简单,没什么新鲜。仿佛今天跟昨天一个样,明天跟今天一个样,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不管对面住了个哑巴还是达官贵人,他的生活都不会有变化。
过了两周,有人敲他家的窗户。
陈枕正好中午休息,从房间里探头出来,发现正是丑哑巴。
丑哑巴还是那样,用几乎透明得没什么作用的面纱遮着脸,破毡子似的烂衫盖着头,不同的是她手里提了一篮子鸡蛋。
哑巴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陈枕没有看错。
你瞧,给一个穷人一床破被子,一桶几乎是泔水缸里舀出来的面糊,他都跟万分感恩戴德,虔诚如遇见了菩萨。
偶尔做做善事吧,没准真能积下功德。陈枕想。
没有什么事比再生父母更大的,丑哑巴把鸡蛋放在了窗台上,不知适合缘故并没有亲自登门拜谢,一转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对面的门缝里。
晚上,陈枕按时出摊,将那生面条往开水中一烫,不多时就捞起来,放到客人的碗中,递给客人。
“寡夫陈,今儿心情不错啊。”
客人见到面条比以往多了些分量。
没有人知道陈枕从未成过亲,大家只以为他是死了妻主。
陈枕腼腆的笑了笑,又低头下面去了,专注如雕刻玉石。
现在,被岁月磨砺掉了棱角,他已完全记不起曾经世家公子的傲气。
到了半夜收摊之前,丑哑巴又来了吃宵夜了。
哑巴要了一碗青葱挂面,明明只是白水下面,哑巴却吃得如美味珍馐一样,皇帝见了也要流口水。
不知道为什么,陈枕觉得哑巴更好亲近了些。也许是送了他点小恩惠的缘故。
他想了解她。
“你家还有什么人吗?”陈枕忍不住。
哑巴有些吃惊,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话了,她愣了愣,又抬手比划道:“我不记得了。”
真可惜。
哑巴无依无靠,又没有了记忆。
陈枕热心道:“以后上我这吃面,不收你钱。”
哑巴愣得快僵住了。
陈枕又连比划带说:“不、收、钱。”反正一碗清水下面不值几个铜板,只当是哑巴跟他作伴的陪聊费了。
丑哑巴这才听懂了,支支吾吾的点头感谢。
谢什么呢,不过是贱民之间互相取暖的陪聊费罢了。
陪聊费,陈枕想起了如烟公子。
你看,不光是青楼才需要陪聊费,连他们这种下等人想要找人聊天,也是需要的。只要人和人有来往,总需要些陪聊费,有的是衣物,有的是好处,还有的是用好处换来阿谀奉承的甜言蜜语,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倒不是陈枕要作践丑哑巴,或者想听些好听的话,他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人活着,偶尔需要说说话……
哑巴听到不收钱,当然很开心。
瞧阿,人有便宜可以占的时候大多都不会放弃。但是哑巴还是有些愧疚。尽管她的荷包里没有剩下多少个铜板,但是钱债肉偿,她可以帮陈枕做点事。
“我叫陈枕,耳东陈,枕梁的枕。”他对一个哑巴说出自己的名字,奇怪,明明知道哑巴永也不会叫出来。
哑巴听着,眼睛微微弯了弯,比划着:“我可以帮你做点事。”
哑巴虽然丑,力气还是有的,甚至比普通乡村女子都要大。也不知她是在哪里练出来的一身气力。
反正不用白不用,拎拎泔水缸也是好的。陈枕想。
天色变亮,又是新的一天。陈枕要出摊子,哑巴也跟着来了。陈枕觉得她有些像喂熟了的流浪小野猫,现在已经可以帮他抓鱼贴补贴补了。
不错,真不错。泔水桶里的粮食没有白浪费。呃……这么一想,怪怪的。
哑巴也不费事,支起小摊点的帐篷,把昨天夜里翻倒的凳子从桌上搬下来,拿起抹布狠狠地擦了两三遍。遇到板凳心处,也学陈枕教她的那样,把湿抹布拧地干干的,狠狠咣凳子。
陈枕在一边包饺子,一边笑,笑哑巴动作笨拙,却愣是要充高个子。不知怎地,陈枕觉得她压根就不是干过粗活的人。她动作笨拙,干事凭借蛮力,脸上虽然满目疮痍,十根手指却如青葱一般。可怜了,跟他一样是个没落的贵族小姐,家里不知遭了什么难沦落至此,陈枕想。
哑巴一边干活,时不时抬起头看陈枕,见陈枕望着她笑,她也回了一个笑容。憨憨傻傻的模样,陈枕不知她是可怜还是可笑了。
哟,来了一个食客。
陈枕摆好笑容:“吃点什么?”
要了一顿饺子。
陈枕熟稔迅速地下好饺子,叫哑巴端过去。
哑巴接过食物,用布包好碗沿,极有教养地端到了食客面前。
食客一看是个又哑又丑的怪物,脸上还有丑陋的疤痕,他怒不可遏,像是被侵犯了尊严,虽然陈枕亲自送过去,还是哑巴帮忙端过去,结果都没差,食客一样能吃到温热可口的饺子。但是食客还是挑剔送餐人的长相,仿佛他们花了大价钱似的。
“你怎么请了这么个疙瘩来吓人?丑八怪,你给我滚开。”
哑巴原地呆立了一会,看上去心灵受到了很大打击,连反击都不会了。她扔下肩上擦完凳子的抹布,一把从那里逃了回去,逃到了对面那间简陋的茅草屋里。
那茅草屋真的像个茅厕。
陈枕这一天的生意不算好,他惦记着哑巴,早早关门收了摊位。
晚些时候,月亮挂上柳梢头。陈枕用竹篮装了一碗挂面,加了两片肉,敲响了哑巴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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