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太阳总还会重新升起。
叶小浪打一碗粥递给姜云栖,道:“这是八卦紫微乾坤粥,慢点喝,让其中天地灵气能充分打通你的经脉。”
姜云栖端着碗,不满道:“这不就是白粥嘛。”
“是八卦紫微乾坤粥。”
“我要八宝粥。”
叶小浪长叹口气,心说现在的孩子可不如他好骗了,又道:“乖乖喝了,喝完带你去抓田鸡。”
姜云栖往碗里倒了半罐糖,看得叶小浪肉疼:“小表哥,你们在山上养鸡?太有意思啦!”
“田鸡就是青蛙。”
“什么?那种东西……怎么能吃!”
叶小浪阴恻恻一笑:“今天不止有青蛙,还有五步蛇羹,爆炒人面蜘蛛,椒盐毒蝎子。”
姜云栖一退八丈远:“好恶心呀,你……你不会真和‘燕红衣’说的一样吧!”
叶小浪眼睛一亮:“她还和你提起我?”
“她说你满身脓疮满脸麻子,一年只洗一次澡,不过我觉得你挺有人样的……是不是昨天刚好到你洗澡的日子了?”
叶小浪听得嘴角抽搐。
姜云栖觉得还不够甜,又上来加糖。
叶小浪展开眉头,又开始嘚瑟:“她之所以败坏我的声誉,是为了把真实想法悄眯眯藏起来——其实她认定我相貌英俊,身材伟岸,是美男中的美男。”
姜云栖“呕”了一声:“我吃饱了。”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隐去。
叶小浪扭头朝门外看了半晌,忽然道:“你想下山吗?”
燕宁坐在夏奕对面,吹熄了最后一盏油灯。
她看向夏奕,夏奕在看上官翎,上官翎则看向窗外早市的行人。
他们俩似乎已经达成某种默契,既不靠近,又不分离,只是生疏地隔着一丈距离,不再互通言语。
燕宁叹了口气,这样究竟好不好,她无法评说。胡辣汤很香,他们或许没有胃口,但她饿了,不想对着两张臭脸吃早饭。
“小上官。”燕宁把油纸包推到上官翎面前,“送你的。”
上官翎愣了愣,揭开纸包,发现是满满当当撕掉皮的核桃仁。
燕宁摸摸她的头,后者顿时如炸毛猫一般躲开。燕宁尴尬放下手,咳嗽一声道:“昨天骗你喝了酒,真过意不去,所以我砸了一些核桃送给你补脑。”
夏奕瞪大双眼,明明他半夜砸得手都肿了,要不要这样借花献佛?
上官翎迟疑。
燕宁道:“不用太感谢我,举手之劳,一点都不费力。”
夏奕道:“这……”
燕宁道:“别插嘴,去把饭钱付了。”
夏奕悻悻地站起身。
待他离开,上官翎立刻道:“不能这样欺负人。”
燕宁拔高音调:“欺负谁呀?”
“没什么,谢谢燕大人。”
唉,苦肉计失败。
昨晚已把事情交代清楚,如今燕宁便没话题来带动气氛了。当然,她隐瞒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石壁上的血字,第二件是叶小浪那番露骨的话。
叶小浪喜欢她,这实在是很明显的事——虽然不知道有多喜欢。
那么他究竟是被自己身上哪点吸引住的?
燕宁单手托腮,捋着自己的记忆,只能想到自己踩了他一脚,拍了他一掌,还差点把他的胳膊掰断。
难道他天生喜欢挨揍?
那这只贼一定疯了。燕宁打了个冷战,又想,既然他看起来没有疯病,莫不是认为她生得好看,又朝夕相处,才动了念头?
这样啊……那他见到上官翎会更欢喜吧。
燕宁用勺子在胡辣汤里搅来搅去,心想既然叶小浪若是一时脑残,自己多揍他几回,他就该歇心思了。
不对,这不是上官翎对付夏奕的手段嘛,自己活到这把年纪,该有更睿智的操作才对。
燕宁很头痛,又有点不合时宜的小开心,这滋味仿佛刚和四百人打完群架,还打赢了。
又一朵烂桃花,不算特别讨人厌,恐怕比林中雀麻烦多了。
若夏奕和上官翎得知此刻燕宁的胡思乱想,恐怕会惊掉下巴。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豪爽侠女,心中风光霁月,毫无半点男女私情。她应当比其他女子更洒脱。
可她真的那样洒脱吗?
“燕姐姐。”
“嗯?”
“漫出来了。”
燕宁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提着醋壶,一碗汤已泡满黑色,幽幽散发酸气。
“喔……”燕宁清清嗓子,“我怀疑,二哥追查那个蒙面人,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
夏奕皱眉:“那个冒充者一定会来这里?”
燕宁道:“如果二哥不能在四十招之内制胜,一定还会被他逃脱。”她忽然显得很烦躁,因为她心里很矛盾,因为在这件案子里她不再只是旁观的密探,而是变成了局中人。
上官翎冷冷道:“鬼面公子一定会出山。”她看着窗外,连一个正脸都吝啬给。
夏奕看着燕宁:“你已经叮嘱过他不要出来。”
“他一定会出来,如果是我我也会如此。”燕宁垂下头,汤匙在碗中不停搅动,“另外,郡主也不可能在山上呆太久,她会闷死的。”胡辣汤显然不能喝了,怎么搅都是一碗醋。
夏奕狐疑道:“我们去山上埋伏不就行了吗?”
燕宁讪讪道:“谁也说不准你背后有没有尾巴。”
夏奕一时语塞。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人在跟踪,可没感觉到就一定没有吗?
事情走到这一步,燕宁不能再以盗宝的角度去看待现在的危机。太多的谜团几乎要遮蔽她的五感,可她唯一能确定的是,风暴中心绝不是河图洛书,而是豫王谋反案。
若她能早些明白这点,也许就不会掉进圈套了。
夏奕握紧拳头:“洛阳一定有迷踪城的人。”
燕宁目光闪动:“还不清楚他们和正阳教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们也不可轻举妄动。”
夏奕点点头:“现在郡主应该安置得很好。”
燕宁道:“等到郡主暴病而亡的公文出来之后,她还是得回到姜太傅身边。”
上官翎忽然道:“公文已经出来了。”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街角走来的一队衙役身上。
燕宁站了起来。她本可以直接从窗户中飞出去,但她没有,她选择走楼梯。
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双剑。一个像她这样的人,身上没有武器,出门总要低调些。
所以她用月白的外套将赤红色里衣遮住。
为首的衙役掏出浆糊,草率地往公文榜上涂了几笔。公文贴好以后,夏奕和上官翎也已经走下来。
燕宁看完内容后,硬扯了个笑容,却不太好看。
夏奕走上前,开口读道:“光颢十四年十月初一,天子一曰策书: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咸宜郡主纯慧柔善,和亲于柔然可汗之子阿纳盖。未料途中突遭吐谷浑刺客行刺,受先祖庇佑幸免于难。朕心怜之,特许于行宫静养……什么?公文中直接点名刺客是吐谷浑人?”
燕宁点头:“皇上与王爷似乎没有达成一致。如此,这件事便成了国家大事,不该我们密探来管了。郡主那边……”
她想到临走前姜云栖说的那些气话,如今郡主并没有“死”,岂不是还得继续和亲?
雍王想让姜云栖再也不用和亲,多半是因为觉得她可怜。但皇帝绝不会有这么好心,只要姜云栖还没死,和亲就一定得继续下去。
燕宁忽然笑起来:“皇上?恐怕是乌游的意思!”
夏奕和上官翎当然也想到了。
此次带兵的最高将领,是不是皇后的父亲大司马刘骥?未过门的王子妃遇刺,柔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此时两国同仇敌忾,吐谷浑莫非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
那么,迷踪城也会被波及到……
燕宁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由春潮中一下跌进了冰河,一股无形无色的冷意,冻得她连骨髓都结冰。
莫非掳走郡主的神秘人并不属于迷踪城,而是属于其他势力?
若是“遇刺”而不是“暴病”,那安保不力的黑锅就要扣在雍王府头上。
如果掳走郡主的最终目的是削弱雍王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
如果是乌游的人……
那么,姜太傅处处受限,大司马不在君侧,雍王缠绵病榻——皇帝已经孤立无援。
雍王府已经跳进圈套,想出来可就难了!
夏奕咬牙切齿:“妖道误国……”
任人唯亲不举贤……误国的究竟是假道士,还是皇帝自己?哪怕除掉一个乌游,也会有千千万万个白游绿游红游……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红衣,十年来第一次产生动摇。这样的江山社稷,这样的真龙天子,我真的应该保护吗?
王道玄走在皇宫里,面前是笔直的御道。
这条路本只有皇室贵胄可以走,但如今他的双脚也能踏在上面。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社稷坛,已经能够闻到浓重的熏香气息。
乌游单手托着拂尘,在宰牲亭前站得很直,就好像一杆旌旗插在地上。
王道玄垂手站到乌游背后,满脸藏不住的与有荣焉,就好像随时都准备跪下来吻乌游的鞋面,大呼掌教万岁万万岁。
“燕宁没有杀十方行者?”乌游开口。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情绪也全部藏在皱纹里。
王道玄点了点头,道:“她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一点。有她在麾下效力,只能说瞎子还有几分运气。”
乌游道:“柳关如何?”
王道玄道:“他抛下了咸宜郡主,正往和燕宁相反的方向去。如今三大密探分崩离析,天时、地利、人和已经被我们占尽。”
乌游道:“唯一的变数只有迷踪城,皇宫里有迷踪城的钉子,可碧海潮丝毫不想让我们知道钉子在哪……”
王道玄冷笑道:“瞎子手下也有迷踪城的钉子!”
乌游含笑不语。
王道玄又道:“迷踪城既然有心合作,就不该这般没有诚意。吐谷浑妄想吞并大魏?呵呵,也不怕撑破肚子。”
乌游道:“迷踪城主是在警告我。”
“可皇上现在还是听你的话,和亲后的说辞和应对之策,瞎子连嘴都插不上。”王道玄缓缓背过手,“我们有大把机会收拾那帮密探,迷踪城主非要插手,他的胳膊未免太长了些。”
乌游沉吟片刻,道:“碍事的胳膊,早晚要砍掉。”他眼底寒光闪烁,如出鞘的利刃,又如弓弦上的箭端。
“此次去万仙山,燕宁和‘遗孤’已经对迷踪城恨之入骨,到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坐山观虎斗。”
“不错。”
王道玄冷哼一声,道:“迷踪城暗地里挑唆葛太清和张询,以为我们不知道么?从他先行派人杀了张询,我就清楚了他的狼子野心。可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废物无论死活都不会干扰我们的计划。”
乌游拈着胡须,目光深远。
王道玄继续说:“迷踪城认为河图洛书落到了鬼面公子手里,可他们想不到,不管有多少河图洛书都是赝品。”
乌游长舒口气:“迷踪城属于吐谷浑,吐谷浑属于慕容氏。”
王道玄讥笑道:“不是每个姓慕容的都能成事。”
乌游微微一笑,转身向阳光明媚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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