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四月十六小朝会上, 武德帝谕令储君赵絮主持“全城搜宅”, 一则查证京中传言的“后院杀人案”是否属实, 二则彻查各府后院是否存在“后院人逾数”的过错。
表面看, 这只是一次比较严厉的肃清风气之举。
但明眼人心中都非常清楚,这代表着以储君为首的改革阵营已获得皇帝陛下的支持, 此次就要借后院人的事将朝堂格局先彻底清洗一遍。
全城搜宅之后, 今日在勤政殿中的不少人极其背后的姓氏, 就算运气好没被连根掀翻, 至少也会在朝堂上销声匿迹。
兹事体大,赵絮请示武德帝允准后,在勤政殿当庭做出大致部署。
“皇城司副指挥使齐嗣源何在?”
“臣在。”齐嗣源应声出列。
“即日起,皇城司全力搜查京中所有官员、贵胄宗亲乃至皇嗣府邸, 将查实有‘后院人逾数’之过的各府名单汇总,交由御史台都察院弹劾。搜查过程中若遇有凶案嫌疑之宅邸, 转交大理寺跟进查证。”
齐嗣源略作踌躇后,紧了紧嗓子:“请教储君, 储君府……搜么?”
“搜!储君府、成王府、长庆公主府、信王府, 以及两位一等封爵的柱国大将军府, 此次全在你皇城司搜查之列。”
赵絮给出了他最想要的定心丸。既这几家都可搜查, 其余勋贵官员就无任何理由阻碍皇城司搜宅了。
鉴于今次搜城涉及面太广, 而三等以上勋贵及宗亲、皇嗣名下都是有府兵的。虽各家府兵主力平日都不在城中, 可难保不会有人在重压之下起了孤注一掷的反扑。
考虑到这点, 赵絮立刻又道:“执金吾慕随!”
“臣在。”慕随出列执礼。
“你名下北军继续加强镐京外城四门哨卡,检查出入车辆及人员, 以防有人将逾数后院人送出城避风头,同时谨防有人调府兵入城。另,抽调部分兵力协助皇城司搜宅,若有人试图武力顽抗,北军可将其就地格杀!”
“执金吾慕随领命。”
“大理寺听令:自即日起全城搜宅,查证京中疯传的‘后院人命案’是否属实。若传言属实,按《民律》中关于杀人罪的相关条令查办后,公示案件详情于城门告示栏,以安民心。”
“请教储君,倘查实杀人凶险并非平民,大理寺该当如何?”秦惊蛰执礼垂首,谨慎确认,“若为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宗亲,甚至皇嗣,按《民律》无法查办。”
这是一直以来困扰大理寺、刑部及御史台三法司的大难题。
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宗亲、皇嗣享有某些特权,但这些特权的内容比较模糊,许多甚至没有明确成文,有时全凭帝、后一句话。这给三法司行事造成了极大阻力。
通常若是遇到这类人犯案,事无巨细,每一步都需先行恭请圣谕允准,等所有步骤走完一遍后,人家该销毁的证据、该运作的人脉舆论全都完毕,黄花菜都凉了。
赵絮以目光向金龙座上的武德帝稍做确认后,振袖朗声:“此案特准大理寺:对三等以上封爵的功勋贵胄,按《圣政》查办;若确凿案犯乃宗亲甚至皇嗣,大理寺可提请宗正寺协助,按《皇律》查办。凭他是谁,杀人偿命!”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领命。”
关于这桩涉及两条人命的案子风声已传了两三个月,事情到底出在哪一家,此刻在勤政殿内的某些官员其实是多少有点眉目的。
而储君赵絮更是心知肚明。毕竟那个从长庆公主府逃出的人证就活生生在她手里。她之所以特地点名让宗正寺协助大理寺查办此案,说白了就是在敲打她那个担着宗正寺卿之职的姑母长庆公主。
长庆公主赵宜安今日也在朝会之列,闻言却只波澜不惊地垂眸。
赵絮淡淡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扬声又令:“京兆府尹陶鹤林!”
“臣在。”
“此次全城搜宅,京兆府也协助参与,趁此机会对京中人口进行全面稽核清点,重新造册后呈户部。”
“京兆府尹陶鹤林领命。”
随着储君赵絮一道道令下,勤政殿内众人面色各异,气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朝会意味着僵持数年的改革派与保守派之争,终于彻底扯下表面上最后一点温和磋商的假象与余地,正式进入当面锣对面鼓的厮杀。
改革派执先手,落子开局。
*****
勤政殿内气氛波诡云谲,其引线正是昨日纠察御史徐静书在武英殿连撼姜正道、陈寻两位保守派中坚。
在昨日之前,谁也没想到小小一个九等纠察御史,竟能在无意间抖抖索索着就掀动如此大浪。
此刻正在勤政殿外当值等候下朝的徐静书更是一无所知。
她站得笔直,两眼直视前方,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心中却在忧愁哀叹:京中买产置业的行情怎会如此离谱?!一座最小最小的宅子也要五百到八百金,真是要命。
当初光禄少卿顾沛远询问她愿不愿应急召上任殿前纠察御史时,曾特地提醒过“九等文官较为清贫”,那时她还觉得,一个月六十银角的薪俸怎么也不能算清贫了。
毕竟像双鹂那样厉害的信王府一等武侍,月银都才十五个银角;而不识字又不会武的念荷更少,十个银角。根据她俩的说法,信王府开出月银还是高于外头行情市价的!
徐静书有些胸闷气短地抿了抿唇。夫子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果然不欺人——
真的只有书中才有。
当御前近侍振响退朝玉铃,徐静书终于长长吁出心中那口浊气,可怜巴巴跟上同僚们的脚步。
“气氛不太对啊,”申俊蹙眉,小声嘀咕道,“不会又打起来吧?”
徐静书与罗真闻言立刻绷紧心弦,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沐青霓轻哼:“多半是搜宅的事有定论了,气氛难免紧张些。今日李同熙那搅事精又没上朝,不至于打起来的。”
平日参与小朝会的这些个大员毕竟都有头有脸的,虽言语上时常会有交锋,但像上回在内城门口那般荒唐到直接上手的场面算是几十年难逢难遇。
那场冲突说到底还是利益驱使,主要是姜正道一伙想闹事让秦惊蛰获罪被困,以便他们延迟或者阻碍搜宅的提议。既如今搜宅之事已有定论,再有什么争斗那都要放在台面下去博弈,不会轻易再丢掉脸面在内城里撒泼撕扯了。
果然直到出了内城也没有起任何风波,唯一的异状就是秦惊蛰在上马车之前,扭头对徐静书笑了笑,无声做了个“恭喜”的口形。
显然秦惊蛰已经知道徐静书是官考的文官榜眼了。
不过在这节骨眼上,若秦惊蛰当众向她道贺或赠礼,很容易给人留下“徐静书与秦惊蛰私交甚笃”的印象,在公在私对徐静书都没有好处。
徐静书感念她的细致保护,便只抿了笑唇弯了眼,远远冲她颔首致谢。
*****
行出内城,徐静书松了口气,扭头对沐青霓笑:“你真聪明,难怪你是文官头名呢。”
这时她才发现,沐青霓的神情与平日全然不同,整个一派横眉冷对。
“你……怎么了?”
沐青霓斜斜睨她一眼:“我在生气。哼。”
徐静书被她这气呼呼一哼闹得满头雾水,小心觑着她:“生谁的气?”
见沐青霓被这个问题气得脸都快鼓起来了,徐静书讪讪指了指自己:“我?”
“你这个没有道义的家伙,”沐青霓到底憋不住话,凑到她耳畔凶巴巴咬牙,“昨晚明明说有事的,结果同个俊俏儿郎跑去夜市私会!手牵手!还咬耳朵!哼。”
徐静书整颗脑袋“唰”地红成熟透的莓果:“啊、不、那什么……你们,看到了?”
真奇怪,昨晚她明明就没在人群里没有瞧见沐青霓他们三个啊!
“哦,果然是你,”沐青霓怒容一转,笑眼弯成缝,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么容易就诈出来了,徐御史你防线很薄弱啊。”
昨晚她与申俊、罗真喝完小酒散了之后,想起好友赵荞似乎也在城西夜市搭台说书,便赶去看热闹。
去时赵荞那段书已快讲到尾声,沐青霓远远瞥见旁侧树荫下与人携手并肩的那个小姑娘身形与徐静书很像,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去,树下俩人却已经离开了。
“我问阿荞你是不是也去听她说书了,她说是的,我就猜那个人是你,哼哼!”沐青霓得意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只有我瞧见了,跟谁都没说。连阿荞我都没说的!对了,那个人是谁呀?”
正说着,申俊与罗真也从后头赶了上来。
徐静书面红耳赤扯了扯沐青霓的衣袖,沐青霓立刻贴心地点头放了她一马。
*****
临到快散值时,御史台都察院内突然响起十三声撞钟。
这是都察院召集众人的讯号。
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家纷纷凝肃了脸色,整理好官袍迅速赶往议事堂。
徐静书一行人到了议事堂时,堂前石阶下已站了许多都察院同僚,御史中丞江盈站在石阶最上,身旁立了两位做内城传令官打扮的人。
而他们三人身后,站了几个手捧托盘的内衬近侍。
人都到齐后,江盈唇畔扬笑:“昨日光禄府出了三月官考榜单,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今次官考文官前三都进了咱们都察院,都察院这回实在风光啊。”
往年沐青霓在明正书院时,连续三年都是一枝独秀,是属于被当众表彰惯了的那种人。
面对主官及众多同僚的祝贺,她极其江湖地抱拳拱手:“多谢多谢!今后还请各位前辈与上官多多指教啊。”
年轻人独有的油滑中带点顽皮,很是讨人喜欢,前辈们面上露出和善笑意,气氛顿时少了几许严肃。
虽说徐静书在明正书院的最后一年也没少当众表彰,但她平素少与人来往,不大会应付这种场面,只能红着脸对大家频频回礼。
申俊也是个腼腆性子,脸上比徐静书红得还厉害些,整个人僵在那里干笑。
道贺的场面过完后,内城来的传令官便宣了皇帝陛下对他们三人的嘉勉口谕,并请他们上前接赏。
徐静书赶忙垂下红脸,生怕同僚们瞧见自己俩眼弯成小元宝的财迷样。
皇帝陛下出手赏赐,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阔绰!诶呀,说不得这就够攒一间厨房的钱了。真不愧是皇帝陛下!
徐静书美滋滋随着沐青霓与申俊上了石阶,执礼谢过内城传令官,又谢了主官江盈后,忍不住悄悄抬了点眼皮,觑向立在传令官身后那位内城近侍手中盖了大红锦布的托盘。
红布揭开,徐静书的心情顿时有一点点复杂。
是看起来就很贵的砚、笔和古籍。
“赐,武德五年镐京官考文官榜首,殿前纠察御史沐青霓,墨玉砚一台、羊脂玉柄赤金笔一对,并《海错图》一卷。”传令官唱道。
沐青霓执礼:“谢皇帝陛下。”
而徐静书与申俊的赏赐是一样的,各得羊脂玉柄赤金笔一支,外加古籍一卷。
*****
回到柳条巷时,赵荞又出去说书了,赵澈却又过来了。
徐静书没顾上问他来做什么的,先高高兴兴将自己今日得的赏赐拿给他看。
“这个笔瞧着不实用,却长了一副很贵的样子,”徐静书眉眼弯弯地盘算道,“若是拿到外间坊市去卖,怎么也能卖出我两个月薪俸的价钱吧?”
赵澈握拳,虚虚抵在唇畔轻咳一声,哭笑不得:“你这傻兔子。拿到以后没仔细瞧过?”
“仔细瞧什么?”徐静书一边茫然嘟囔,一边仔细端详起那支笔,“不就一支中看不中用的……”
金玉镶接处,用细细浅浅古体字刻着“徐静书”三字。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她抬起哭丧的俏脸,“刻名字的意思就是不让倒手卖出去,是吗?”
越想越不高兴,她索性将那支笔丢给赵澈。
赵澈忍笑接过,顺手在指尖上转了个花儿:“皇帝陛下的赏赐,重点不在价钱,是在其背后的价值。”
文官得这种羊脂玉柄赤金笔,意义在于皇帝对其才学的认可,而吏部考功司在当年度对官员进行稽核考评时,会因这个赏赐而对受赏官员稍加倾斜。
按照以往不成文的惯例,得到这种赏赐的官员,通常有很大可能在年内就获得一次升迁机会。
听他解释后,徐静书一扫满脸颓唐,顿时又摇头摆尾地笑了起来:“那……”
“等等。”
赵澈瞪着玉柄上的半枚如意纹好半晌,一口酸涩老血堵在喉头:“这笔,你只得了一支?”
“啊,青霓是榜首,得了一对,还有个看起来更贵的墨玉砚台;我和申俊就各得一支这个笔,还有一册古籍。怎么了?”
“堂堂皇帝陛下,怎么这样?!”赵澈委屈到想挠墙了。
他皇伯父这几年怎么这么热衷给年轻人拉媒?!拉媒就拉媒吧,眼神儿还不太好,乱点什么鸳鸯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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