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参与小朝会的大小官员加起来约莫四十人上下, 这头忽然围了十来个, 自是惹人侧目。
与徐静书同巡这区的新同僚罗真回头瞥见这阵势, 赶忙行过来探看究竟。
罗真透过人缝瞧见赵絮身上的储君金符, 当即明白徐静书这是与储君杠上了,顿时不知所措地慌了手脚。
九等小文官第一天当值就同储君“交锋”, 会有什么下场?罗真不知道。寒窗十余年, 读过的所有书本上都没见过如此先例。
况且如今这储君还是个才会走路就坐在马背上随皇帝陛下征战复国、及长后又亲自领军过的铁血人物, 她对于“当众被人纠错”这种事会作何反应, 旁人真的很难预料。
随后赶来的那位资深纠察御史拍拍罗真,小声提醒:“别慌,站稳。”
语毕举步走上前。
“储君……”
赵絮抬手制止了资深御史,目光烁烁望着徐静书:“御史贵姓?”
“回储君, 免贵,姓徐。徐静书。”
徐静书脊背僵疼, 心中不停道,不能抖, 不能抖。储君绝不会在殿前动手的, 别怕别怕。
“若没记错, 徐御史方才也认同了李骁骑所言, 武官武将左悬官符多有不便。既大家都有此共识, 可见这条规制在制订时就有不够周全之处。既如此, 徐御史也不能稍稍圆融折中?”
赵絮神色平静, 只眉梢淡挑,谁也看不出她问这话究竟是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从立朝以来的种种迹象看来, 赵絮虽在有些事上比较强硬,却不是个倨傲刚愎的独断者,并不会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
只是她有权主宰大多数人的前程将来,光这点就足够许多人面对她的冷脸时如履薄冰。
而且,虽她成为储君还不足一旬,但自武德元年起就以公主身份协理国政,战时又曾执戈跃马征战杀伐,故而那份上位者的气势几乎浑然天成,根本无需音量、语气、神情来强调。通常只要她面无表情,哪怕说着最平淡的寒暄客套之言,旁人都能轻易感受到巨大压迫。
偏生徐静书性子里有个很古怪的地方。
本质上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比“因在任上恪尽职守得罪了储君而前途暗淡”,其实她更怕的只是被人打。
这大概是小时种种遭遇在她心中留下的隐秘创伤之一。
其实她真正惧怕的不是迫人威势,也不怕做事辛苦,更不怕将来在官场上被钳制、打压。她甚至不怕黑,不怕鬼,不怕独自走夜路。
可以说,她不畏这世间大多数无形的压力。一直以来她最大的恐惧都是些最本能却又最实质的事。
比如吃不饱饭。比如被遗弃而流落街头。比如死亡。比如被打。
这些会在实质上造成躯体伤害或危及生存的事,才是她真正罹惧惊忧之所在。
所以只要不断提醒自己“储君绝不会在此刻动手”,她心中的畏惧感就能暂时得到缓解。
徐静书深深吐纳好几回,嗓音慢慢回归正常,糯糯软软,却不抖了。
“回储君,下官以为,这条规制确有考虑不周,甚至未顾及实用之处。若将来针对武官武将的特殊情况颁行补充条款,乃至彻底废止这项条款,御史台所有人自当按新律执行。但,在新律颁行之前,请恕下官无折中之权。”
御史台、大理寺、吏部并称“三法司”。法司者,执掌法度、衡量对错也。因其职责关乎天下秩序,这群人就必须严格遵循律法、典章上的条款去督促大家令行禁止。
“衣饰仪表、官符位置,这种微不足道得差错说来绝不至动摇国本,但法无大小。既规制成文成款,颁行天下,就注定需要有人去监督其落到实处。若有人能在小规上折中,往后就难保不会在大律上圆融。三法司辖下官员不拘职位高低,都不能以个人见解与好恶偏向私自改动法条约束范围,否则轻则乱象横生,重则……”
重则,将有可能重蹈覆辙,使言官御史、诸法司沦为党同伐异的利器。
看似危言耸听的稚嫩阔论,却是血书青史上无数次记载过的教训。许多王朝从鼎盛走向倾颓,追溯最初,都是祸起于小节失守,及至法度威严与公信名存实亡。
徐静书知道自己这样斤斤计较很讨人嫌,但谁叫她选了当这么个专门得罪人的差?在其位就得谋其事、笃其行、信其责。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她小心翼翼抬眼环顾四下众官。
今日在场者都是从亡国之祸中过来的,大多是追随皇帝陛下缔造这大周新朝的肱骨人物,其中某些人甚至是参与制定种种繁缛法条的人。
大周建制才到第五年,前车之鉴不远,徐静书相信他们绝对比她更明白,当初制定这些规则时的苦心与考量。
只是人有惰性是常情,太平日子里有时难免会觉得没必要计较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节而已。
她理解他们的人之常情,却也很希望他们能理解她的职责所在。
众官沉默,面色各异。
赵絮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将自己的储君金符换到左侧后,竟像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先前那般,朝徐静书浅浅执了谢礼。
“多谢徐御史指正。”
语毕,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退出人群。
既储君已为表率,李同熙自也不好再闹下去。于是重重冷哼一声,也将自己的官符换了边——
临走之前同样瞥了徐静书一眼。
先时赵絮那一眼高深莫测,徐静书没能品出其中真意。但李同熙这一眼她却奇异地看懂了。
明晃晃五个凶狠大字: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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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朝会所议事项显然比较顺利,午时刚过就有御前近侍振响了退朝玉铃,与会众官鱼贯步出勤政殿。
徐静书觉得,殿前纠察御史每日要在内城候到散朝,这真的极度不合理。
明明只需在上朝之前纠错,又不用跟着进殿,退朝时也没什么事非做不可,怎就不能在众官进殿后直接跑路?!在勤政殿外安静陪站大半天,不能说话不能动,是等着散朝后方便被人群殴吗?!
脑中浑噩空白两个多时辰的徐静书缩着脖子侧着脸,低头贴着墙根疾步快快走。
亏得她这时还记得“在内城不得无故狂奔”。若非如此,她当真很想团成球骨碌碌滚个疯快。
茫然的沐青霓大步跟上来:“静书,你……”
退朝众官的嘤嗡交谈声淹没了沐青霓后面的话。双唇颤颤紧抿的徐静书白着脸,小步子迈得更快。
好不容易出了内城门,徐静书毫不犹豫地开跑,拼尽全力留给身后的皇城司卫戍与退朝众官们一个拔足狂奔的纤瘦背影。
一路跟在后头目睹全程的李同熙忍俊不禁:“那小家伙早上不还一副铁头钢牙的样子?储君的面子都不给,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这时跑个什么劲,呿。”
他的顶头上官齐嗣源抬手往他后脑勺一拍:“有脸笑话别人?早上若不是你与人家为难,至于闹成那样吗?竟还将储君扯出来挡事……”
“您这马后炮,啧啧,”李同熙捂着后脑勺笑笑,倒也不怕他,“我认打也认罚,行了吧?”
“急着找什么揍?在涟沧寺同一帮僧人较劲,回城上个朝又要与殿前纠察御史较劲,平日里缉盗捕贼要同百姓较劲,就你到处跟人较劲的狗脾气,还担心没机会挨打?我告诉你,月底之前若还没查清楚泉山的事,便是指挥使大人有心护着你,我也不会手软的。到时数罪并罚,我亲手打残你,再给你养老送终!”
齐嗣源单手叉腰,没好气地瞪他。
这李同熙能力没得说,办差又十分尽心,却是个水泼不进火烧不透的鬼见愁,三天不捅娄子他的上官们就会觉得烧了高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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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你稽核涟沧寺的常住人员,你能给我查出成王殿下别业内有可疑人士出没!查就查吧,偏又没逮住现行,这都几天了还没弄明白对方是怎么上的泉山,你可真能给我找事。”
说到这事,齐嗣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正是李同熙今日突然被皇帝陛下召到殿前问话的原因。
“你说说你这脾气到底怎么长的?那成王殿下的别业是你‘觉得该搜查’就能畅行入内的?没拿到现行你瞎咧咧什么?最后还得我这上官帮你圆烂摊子。”
被训个满头包的李同熙哈哈笑:“多谢齐大人周全!放心,我办事不会给您和指挥使丢脸的,保管在执金吾的人之前弄明白那件事。”
他想了想,凑近齐嗣源,正色道:“我有些怀疑那人是走司空台出入的泉山。但司空台在悬崖边,脚下就是涟沧江……”
这世间真有肉身凡胎之人如此艺高人胆大?!
“可泉山由咱们皇城司与执金吾两部人马联手巡防,除了司空台,几乎没有布防空白之处。若那人不是从司空台上泉山、潜入成王别业,我就真想不出‘他’还能从哪里出没。总不会是从天而降吧?”
有人悄无声息避过了泉山的两部联手巡防,出入过成王殿下在泉山的别业,意图不明,这让李同熙毛骨悚然的同时又火冒三丈。
若不逮着那嚣张的王八蛋,皇城司的面子往哪儿搁!
齐嗣源认真地想了想,低声叮嘱道:“去寻兵部侍郎纪君正大人……哦不对,君正出外办差了。这样,明日你拿我的帖子去国子学,请沐大人帮忙去泉山司空台实地勘察一遍,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诶?沐大人?沐青霜大人?她如今不是管辖京畿道及镐京各个武科讲堂的学政官么?她有那本事下司空台的悬崖?她敢?”李同熙撇撇嘴。
国子学毕竟文官为主,李同熙对大多数文官都不是太瞧得上。
齐嗣源踹他一脚,笑啐:“狗眼看人低。那可是当年循化沐家的小霸王,山地丛林战的翘楚!她十六七岁就能领兵镇守利州边境的金凤雪山,无援军无补给都能打出一比十的大捷战损,区区司空台下十余丈悬崖,对她来说那叫玩,懂不?”
李同熙目瞪口呆:“这……你编来唬我的吧?”
“你以为我是你啊?”齐嗣源白他一眼,“到时不管查到什么都别急着声张,回来再议。我总觉这事气味不大对。”
“什么气味?”
“你想,此人既能在两部巡防之下出入泉山而不被察觉,为何会大意到在成王别业外头留个可疑记号让你们发现?”齐嗣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着是自己人,提醒你们泉山防务有漏洞呢。”
到底是哪个“自己人”这么讨厌?!有话不能大大方方直说吗,鬼鬼祟祟搞什么幺蛾子!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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