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三月十七, 微雨。
时隔不足半个月, 徐静书走进光禄府, 站在当初作为“堂辩”考场的正堂里。
这一次, 端坐堂上主位的不再是主考官,而是光禄少卿顾沛远。
虽说光禄府主官乃位列三公九卿之一的“光禄卿”, 但历朝历代多数光禄卿多只是尊贵荣衔。通常是由功勋卓著但德高望重、深受帝、后信任的尊长者担之, 重大国事上常需参考他们的意见。
但因这类人物通常年事已高, 光禄府多数实际事务决策权都在光禄少卿手中。
自武德帝立朝建制以来, 光禄府责权范围经过数次调整,权力已比前朝大得多。辖下不单有号称“帝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的金云内卫、虽无实际官职却能影响当朝国政方向的智囊国士们;还负责统筹官考事宜,并管理、补训每年官考招录上来但不能即刻上任的“试俸官”们。
对于年轻的试俸官们,光禄府会给出无休无止的补训教导与稽核。若在稽核中大意差错, “试俸”将立刻结束,遣回原籍自行另谋出路。
至于那些次次都能通过光禄府稽核的试俸官们, 则需在不断稽核中耐心等待各部出现官职空缺。
当各部出现官职空缺时,便会依照光禄府的稽核记档及光禄少卿的意见从“试俸官”中起用合适人选。
也就是说, “徐静书们”在通过“文武官考”这第一道坎后,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光禄少卿顾沛远这座大山。
顾沛远所外显出的性子温和文质, 说话不疾不徐, 面上常带三分笑, 却并不会给人虚伪敷衍之感, 倒是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给人以“柔善可欺”的错觉。
但只要想想“光禄少卿”离位列三公九卿的“光禄卿”仅一步之遥, 就知此人绝不简单。
须知顾沛远此时年岁才不过三十五六。单就这点,足以说明顾沛远不可小觑。
这样的人, 其温和斯文只是出于良好教养及自身的好品行,绝不表示他庸碌、好糊弄。尤其在公务上。
这是赵澈昨日黄昏在泉山上特意提醒徐静书的。
——不要试图与他虚晃花腔。无论他问什么,你只管言简意赅照实答。
——若他要你做选择,顺从你自己的心意。
想起赵澈的叮嘱,徐静书深吸一口气,原本因忐忑而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和下来。
她虚虚垂眼看着地面砖石上的图案,耐心等待着顾沛远发问。
主座上,顾沛远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温声开口:“最初时是缘何想要考官?”
“家贫,投亲寄居来到京城,得亲族庇护有了读书的机会,便想好要考官谋差,以此立身、糊口。”
徐静书诚实到这般地步,显然让顾沛远有些意外。
他眉梢轻扬,笑意渐深:“可本官查阅你文试答卷,对‘为官之人当如何清正持身’颇有见地,行文间所透露出的襟怀抱负也颇高远。难道竟只是为应付官考而笔不从心?”
这老狐狸拐着弯说她两面派,当谁听不出来么?徐静书抿了抿唇,略有些不服地偷偷皱了皱鼻子,无声轻哼。
“答卷上字字本意,言为心声,”她稍稍抬头,迎上顾沛远打量的目光,“答卷上那些言辞,是经师长教诲,加之数年苦读后才得的真谛。但顾大人问的是‘最初’。”
她没有说谎,没有耍花腔。
最初的徐静书啊,就是烟火红尘里一个最最庸碌的小孩儿。历经波折、磨难,厚着脸皮寻了远房姑母庇护,每日最怕的事就是被赶出去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于是想活下去,想吃饱饭,想长大,想有一技之长可以谋份差事养活自己。
十一岁的徐静书对世间事所知甚少,活得更像一只落单幼兽。所思所行皆遵从本能:除了饥饿和死亡,什么也不怕;除了“吃饱”和“活下去”,什么也没想。
顾沛远笑着颔首,又问:“许多人入仕的初心,大都是怀着远大抱负与坚定志向。便是如此,其中都有一部分人会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被某些污浊之气所浸染。而你的初心竟只不过是为了谋职糊口,如此这般,你觉你真能做到自己在试卷上所说‘焚身为炬,为公义持身,直至终老’?”
初心怀志之人,尚且不能个个做到始终如一。她这连初心都只那般庸碌利己,说来着实很难让人相信她的坚定。
“顾大人说这么多,泰半都对。只一点有误,”徐静书不自知地略抬双肩,将两手拢进宽袖的遮蔽中握紧成拳,“我初心庸碌功利,这半点不假。但这庸碌功利,恰恰该成为顾大人相信我足够坚定的证明。”
她悄悄咽了咽口水,语气坦然。
“大周律中可没有哪条说,‘为官初心必得抱负高远、志向宏大’。世间大多数平凡人都生而庸碌,因此才需读书受教、践行探索,在学识长进与眼界开阔后一点点变好起来。对于没有退路、少人护持的平凡人来说,再无比‘活下去’和‘吃饱饭’更无法背叛的志向。”
顾沛远笑了:“你既无国子学求学资历,虚岁也才十六,便是如今给机会让你上任,也只能从最低阶员吏做起。文官员吏多清贫,必不能让你吃得好、活得好。若运气不够或能力不够的话,或许要在员吏的职务上几年、几十年,长久如斯,岂能不动摇?”
“顾大人,我要的是‘有饭吃,活下去’,而不是非得‘吃得好,活得好’。小时家中三口人分食半碗白米饭的日子我都过过,即便只是最低阶的九等员吏,怎么也够一日三餐独自吃上整碗米饭吧?您看,最惨最惨的境地也比我最初时好,我有什么理由动摇呢?”
徐静书赧然一笑:“当然,若能吃得更好、活得更好,那自是锦上添花,我不会清高到说不要的。”
就如一棵树,落到土壤里站定破土后,便只会不管不顾地参天向上,想的只会是要比周围的树都大都高,否则便会少了阳光、少了雨露。
一旦动摇就是自断生路,这才是最无法背叛的坚定。
至于写在答卷上那些关于“盛世清明”的宏大理想与抱负,也不是违心浮夸的矫饰。那是徐静书这棵小树在成长中开出的小花,也是她的一部分。
“徐静书,你说服我了。”他没有再自称“本官”,而是“我”。
这种平等的姿态释放出的讯息,是认同、赞赏及期许。
顾沛远端起茶盏:“此次京中官考,如无意外,你在文官应考者中位列第二。”
今年来京应考者人数众多,其中甚至不乏年岁虽长,但曾在前朝亡国前或再战时曾有过短暂为官经验的沧海遗珠,竞争之激烈恐怕是大周开国来最强。
在这样一次官考中位列榜眼,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
徐静书猛地瞪大双眼,眸底浮起惊讶欣喜。
可还没等她想到该如何表达心中狂喜,顾沛远便抛给她一个真正的难题。
“眼下有个紧急职缺,若你选择应这职,那就连‘试俸’都免了,”顾沛远清了清嗓子,“只是这官职不大,风险却不小。哦,相比别部同样职等的员吏,这位置在晋升上还算通达,去年曾有连升三等的先例。”
连升三等,听起来很诱人啊。徐静书强忍挠头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请问顾大人,是什么……官职?”
“御史台都察院,殿前纠察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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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御史台在旁人看来是个“专司找茬”得罪人的地方,那都察院就是整个御史台最最得罪人的地方。
而这“殿前纠察御史”,又是全都察院最得罪人的官职!
别看这官职挂个“御史”的官衔,其实只是九等员吏,连手书奏折的资格都没有。任上职责就是在大大小小的朝会开始之前,稽核即将面圣的大小京官们在服饰仪表、言行站立上不合律法规制之处。
可怕的是,最大的朝会通常也要八等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上殿!日常小朝会几乎都是五等以上,个个位高权重!
殿前纠察御史要稽核的对象,连个和他们平级的都找不出来!个个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拈成泥!他们却要每日去揪人衣饰对不对,等候面圣时的琐碎闲谈有无不妥!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若遇到脾气暴躁的武官,一言不合怕就要被套个黑布袋打成饼吧?连升三等是“追封”吧?!
天啊,之所以会出现紧急职缺,闹不好是因为前头卸任的殿前纠察御史“入土为安”了!
徐静书有些想抖腿。她在心中彻底推翻了先前那个“祖坟冒青烟”的结论。这样的机会,分明是祖坟没选对风水。
“顾、顾大人怎会觉得……我适合这个职位?”
“是鸿胪寺九议令段微生向我举荐的你,”顾沛远斜斜睨了她一眼,似在忍笑,“他前些日子上折,力主该替恭远侯沐家的沐霁昀、沐青泽请功,据说就是受你启发。他说,你很适合进御史台。我查了你的官考答卷与堂辩记档,方才又听你一番答言,也觉……还算合适。”
临场时脑中清晰缜密,应对敏捷,言辞坦诚,辩驳流利;答卷上文辞工整,大处有胸怀,小处顾细谨,对律法也似乎通透熟读。
除了胆子时大时小之外,几乎就是个注定要进御史台的人。兀自忍笑的顾沛远看她强令自己不要瑟瑟发抖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该如一块亟待成形的铁,需得有诸多锻造、淬炼的余地,最终才会被雕琢成器。若然时时事事完美、周全、圆滑到无可挑剔,虽是天生良玉,却少了许多可能性。
“当然,若你不愿,我便依官考排名依次往下再找人谈,你等下月放榜后进光禄府试俸再等更合适的职缺。”
顾沛远稍作斟酌后,补充道:“因御史台这职缺来得急,一下空出五个位置来,督查院在‘殿前督查’这块儿已经快转不过人手了。若按常规,我这里是可以直接交五个人给御史台,你们没得选。抉择的时间虽短,这机会却是信王世子昨日斡旋各方一整日,为你们争来的。”
他的这番话让徐静书忘了忐忑惊忧,傻乎乎愣怔半晌后,热烫了眼眶。
不管是昨日傍晚在泉山,还是今日来时路上,赵澈都没有提过他在这件事中做过什么。
顾沛远说是为“你们”争取的,徐静书却知道,这抉择的机会,赵澈其实是为她争取的。
打从最开始,桩桩件件与她息息相关的事,赵澈都在尽力为她预留余地与退路。他说过要让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便一直默默在为她争取更多可能。
却从不拿这些同她讨价还价。
徐静书抬起颤抖的右手,轻轻按住热流涌动的心口:“我应这职。”
她不等了。
要早些上路,早些开启征途,早些追上“那个人”的步子。
早些成为更好的徐静书,才能早些牵住他的手,一起窝进属于她的小房子。
当然,前提是她在任上必须谨慎言行,绝对不能祸从口出、英年早逝!
****
从光禄府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一溜小跑着上了牌坊外那辆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坐在正中坐榻上的赵澈放下手中书册,抬眼望着那个急到自己撩了车帘蹦上来的小姑娘。
“是哪个职缺?你应了还是没有?”赵澈噙笑关切。
如今他毕竟尚未完全掌握信王府实权,自身又无朝职,虽有些事能打听到消息,但内里细节却也不能在事先完全掌握。
例如今日顾沛远要找人做补缺前的谈话,这事他清楚;但具体补哪个缺就只能闭着眼瞎猜。
徐静书蹿过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展臂圈住他的腰身。
赵澈周身一凛,僵直到只会瞪眼:“怎、怎么了?与顾大人谈得不顺利?”
“顺、顺利。”她抖抖索索抬起脸,倏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接连的诡异热情让赵澈不知所措:“吃、吃错萝卜了?”
“是、是殿前纠察御史,明日去都察院,后天正式上任当值,”她哭丧着脸,颤声道,“为了以、以防万一,我得多亲你几下。”
若在上任头一天就不幸“壮烈”……
噫,不管了,有备无患,先多亲两下回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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