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长休结束后回到书院, 一连三日, 徐静书都觉得浑身发毛, 后脖颈冷嗖嗖的。
“你很冷?”曾莉扭脸看着她缩脖子的动作,疑惑又关切。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 两人正在相携前往书院藏书阁的路上。
徐静书摇摇头, 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看:“不知怎么回事,总觉的这几日好像有人在背后跟着我。”小小声声, 活像被惊到的小动物。
“有吗?”曾莉瞪圆眼睛,学着她那样压低声量,小心翼翼回头瞧了瞧,“没、没见着什么奇怪的人啊……”
两人惊疑不定地进了藏书阁,上了二楼后, 嘀嘀咕咕合计一番,牵着手碎步急急进了跑马回廊尽头的那间房, 借着林立书架的掩护,藏到了离门口不远的墙角处。
两人肩抵肩蹲在墙角等了好半晌, 见并没有人跟进来,这才放下心来。
“呼, 没事没事, ”徐静书发觉自己腿麻了, 索性就在那里席地而坐, “许是我这几天没睡好, 恍惚了。”
曾莉倒也没笑话她, 与她面对面就地坐下, 扭头以目光逡巡手边的书架,口中不无关切地问道:“那也是。我瞧你眼下有点发青,每天夜里都读书到很晚吗?”
她俩并没有住在同一间学舍,所以曾莉不知她夜读是到几时的。
“其实也没有很晚,有人从前叮嘱过我,说若是睡得不够就会长不高,所以我总是在子时之前就躺下的,”徐静书抿了抿唇,两颊浮起可疑淡绯,“我只是最近有些……多梦。”
说到这个,曾莉非常能感同身受,立刻抱头哀嚎:“啊就是!整夜做梦真的很讨厌,醒来后感觉比一夜没睡还累!我总是梦到自己在今年底大考时交白卷!有几次我吓醒坐起来喝口水接着睡,眼睛一闭,就看到那白卷又回我手上了!”
她家里的情形是供不起她再投考国子学的,这最后一年的学业完成后,她就得面临谋职之事,今年的考绩将是她谋职时最重要的敲门砖,这让她无比忐忑,生怕今年哪次小考失了手要影响将来前途。
成日这么如履薄冰的,可不就整夜做梦么。
“我也总是半夜吓醒,”徐静书从身侧书架抽出一册《大周律朝纲卷》,稍稍屈起双腿,将它摊在膝头,含含糊糊咕囔道,“不过倒没梦到考试……”
而是梦到“那个谁”,总坐在对面,薄唇微微勾出一个蛊惑人心的弧度,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每每从这梦中惊醒,让徐静书觉得最羞耻的并非“对方要摸自己的脸”这件事,而是梦里的那个徐静书垂着脑袋、蹭着步子走过去,声如蚊蝇——
可以的。
瞎可以什么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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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徐静书一开始胡思乱想到满脸通红,好在很快就定下心来,与曾莉脚尖相抵,专注地看起了手中那册大周律。
完整的大周律分皇律、诏令﹑圣政﹑朝纲﹑台纲﹑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金部、民律十三大卷,在明正书院的律科课程通常只涉及刑部﹑工部、金部、民律这四卷,徐静书手中这册,是整个三年学业结束也不会正式涉及的《朝纲卷》。
而曾莉手上的则是《礼部卷》。
两个小姑娘都是容易专注的性子,各自将书看进去之后,便没谁再吭声,连翻书的声音都极小,互不打扰。
待到太阳彻底落山,房中渐渐昏暗到不适合再看书,两人才抬起头来,相视一笑,反手揉着自己发僵的脖子准备站起来。
虚掩的门被猛地撞开,门扉重重砸向墙壁,将两个小姑娘惊得几欲炸毛般瞪大眼睛望着对方,双双屏息凝神。
接着,有踉跄杂乱的脚步声进来,徐静书缓缓扭头,小心翼翼从书架缝隙中看过去,于幽暗中依稀看见有一男一女纠缠着靠在了对面那半扇门后的墙上。
“三月底就是国子学在招考,我只是在家闭门读书,不是不理你,”气息不稳的陌生少年音,语气软和,求着哄着,“你瞧,我今日还是翻墙回书院来看你的。如今我已结业,轻易可进不来……”
哦,这是上一届的“前辈”。徐静书与曾莉对视一眼,无声吁了口大气。
接着便是委委屈屈的娇软哭腔:“谁要你来看……稀罕你翻墙来看……”
这声音可就熟了!两年同窗,交情再一般,那也是认得出声音的。缩在墙角的徐静书与曾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真的没……”那“前辈少年”似乎因被误会,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头词穷半晌之后,忽然传来一记“啵”的轻响,像春日暮夜无人处突然绽开了一朵花。
“那,亲过了,就算盖了印,你得等我,”同窗姑娘不胜娇羞又心神落定的甜声嘟囔,“若你今年考上了,就在国子学等我明年来考,不许和别的小姑娘要好。若没考上,明年我就来同你一起考。”
“好,既盖了印,自然是要等你的……”
接下来的声音,就实在不适合被别人听去了。
徐静书顶着大红脸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心中啧啧道:还可以这样?!
亲过就算盖印,盖了印就会等着?
好像……无意间学到点了不起的大学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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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夜行的人进明正书院一番打探后带回的消息,让赵澈无比庆幸,自己几日前那句“再不管那没良心的萝卜丁”的豪言,只是在心里自说自话,谁也没听见。
不然,若被旁人知道“大公子这么快就自打脸”,那多没面子。
“你是说,进书院两年,同届同窗七十九人,她竟连一个朋友也没交到?!”如此惨境让赵澈惊讶极了,“莫非是有人作梗排挤?”
徐静书虽怯软些,却绝不孤僻,乖顺勤勉又贴心,不轻易与人争长短,但凡混熟一点,就会知她是多么讨人喜爱的性子,这点赵澈还是很有把握的。
夜行道:“回大公子,表小姐虽与大多同窗交情泛泛,却并没有被排挤、欺负的迹象。而且,只是朋友不多,却不是没有……呃,就一个。”
“就一个?”赵澈眉心微凛,“男的女的?品行如何?考绩怎样?”长什么模样?哪家的?多大年岁?
后面三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赶忙吞下没再问。
“是位姓曾的姑娘,与表小姐一样是刻苦用功的性子,平日也不生事,”夜行见他十分关切,便解释得细些,“这位姑娘在当初入学考时名列前茅,第一年在书、算两门上表现出众,拿了两门甲等;年前这次大考虽只拿下一门甲等,但书、律、卜三门都是乙等。”
这么看来,倒也是个“品学兼优”的上进姑娘,并非什么乱七八糟的坏朋友。赵澈总算松了口气:“也罢,没被欺负就好。虽朋友少些,总好过交了许多坏朋友。”
赵澈并不强求徐静书非得拿甲等不可,只是觉得以她的天分资质,每门功课年年拿乙等很奇怪,怕她是在书院遇到什么不好的人或事影响,才导致不能专注。
既知在书院没有被欺负,也没有交乱七八糟的坏朋友,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考绩乙等就乙等吧,随她高兴了。
“不过,今年年底大考之后,她就该投考国子学了,”赵澈指尖抵住眉心轻柔,惆怅叹道,“国子学招考可不像明正书院那样只看招考当时的考绩啊。”
国子学不但招考名额有限,还会面向各地州府的官办书院及私塾,那才真真叫个僧多粥少。若徐静书连续三年考绩都不功不过平稳在乙等,考国子学时可就要吃大亏。
唔,月底成王府樱桃宴时把她带上。到时国子学祭酒郭攀也会在,趁机让她混个脸熟,将来若在书院考绩的事情上被卡,也好搭话通融。
此时的赵澈早就忘了几日前“再不管那没良心的萝卜丁”的决定,不由自主地替她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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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八,徐静书照例坐书院的大车回城,一进城门就下了马车,绕了点路避开同窗们的视线,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回了信王府。
才过垂花拱门就遇到赵荞。
赵荞笑着跑过来在她头顶揉了一把:“小表妹你可以啊!”
“啊?我怎么了?”徐静书茫然看着她。
“老实交代,”赵荞俯身凑近她,神秘兮兮笑得古怪,“你与大哥,几时开始暗度陈仓的?”
徐静书脑中轰地一声,仓皇倒退两步,脸红到脖子根:“什、什么……什么暗、暗……胡说!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对,表姐,你你你……读书人,用词要严谨!”
她这磕磕巴巴词不达意,却将赵荞说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想起还嘴:“别闹了姐妹,我算哪门子‘读书人’?我会写的字加起来都没十个,你跟我谈用词严谨?!”
这位二姑娘从不以自己“文盲”为耻,反驳得那叫一个“理不直气也壮”。
“呃,我是说,‘暗度陈仓’不是这么用的。”徐静书讷讷垂下惊慌的红脸。
“呐,大哥受邀,明日要去成王府的樱桃宴。他连我都不肯带,居然指名要带你。”
成王赵昂是如今的储君候选之一,他府中的樱桃宴可不是吃喝玩乐那么简单。信王赵诚锐是赵昂的皇叔,赵荞这姑娘自就是赵昂的堂妹。两家亲缘近得还没出三服,她这个堂妹都没能受邀,可见场合之郑重。
受邀者大半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京中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求一个明日赴宴的机会,也就为去那些人面前露个脸混个眼熟而已。
赵荞本就不打算走仕途,对这些场合没多大个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么重要的机会,受邀的大哥却将家中弟弟妹妹都撇开,指名要带表妹去……真是很值得玩味啊。
“这样的事,若不能用‘暗度陈仓’,”赵荞双臂环在胸前,眼尾倏地一夹,冲她抛了个古怪的飞眼儿,“你书读得好,请用四个字总结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嗯?”
徐静书懵懵盯了她半晌,淡樱色的唇微微翕张,正要说什么,却又蓦地闭嘴,被自己脑中浮起的四个字吓得惊恐瞠目。
那四个字是——
勾、搭、成、奸。
救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没有!胡说!
赵荞莫名其妙地看着徐静书的脸由红变白,由白转青,由青又爆红,最后掩面激奔而去。
“啧啧,小表妹这变脸绝技,精彩,”赵荞摸着下巴自语,“若到天桥摆摊,怕是能赚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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