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赵澈在饮食上谨慎许多,几乎不碰含光院小厨房以外的食物。奈何小厨房的人始终牢记“大公子不喜甜食”这铁律,他又拉不下面子改口,只能默默咬牙忍嘴。
他从小被当做家中继任者栽培,要面临许多不能为人言说的压力与约束,大多时候都得绷着点“少年老成”的稳重风范。
“嗜好甜食”这种事,在旁人看来多少有点小孩儿心性,他不愿给人“幼稚不稳重”的印象,只在几个年岁较小的异母弟、妹面前才敢稍稍散漫松弛,口嫌体正直地忽悠着小孩儿们,趁机偷个嘴。
随着瑜夫人借赵淙之手送点心给他的事被揭穿,他虽不至于迁怒懵懂无知的赵淙,但在对待弟弟妹妹们经手过的食物时,难免要多些警惕。要说如今他敢完全不必防备的,除了赵荞与尚在襁褓中的小六妹赵蓁,也就徐静书了。
他今日之所以放心吞下直钩,说到底还是因为对徐静书的信任。
当第一根温热尚存的银蜜灯芯糕下肚,浓到化不开的蜜甜滋味让赵澈满足得想挠墙,面色却依旧平静温和:“你与阿荞在书院不常见面?”
“她在笃行院,我在慎思馆,平常见不到的。偶尔武科课程时会同去校场,却不是同个教头带队,也说不上话。”
徐静书顿了顿,有些不安:“表哥不是想让我盯着她在书院的行踪吧?”
其实入学前赵荞就私下告诉她,自己在外面有“很重要的正经事”,经常逃学不在书院。赵荞怕她受欺负,叫她有事就去找沐青霓撑腰,说是都交代好了。
徐静书觉得,除了不爱读书这点外,表姐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肯定不会出去为非作歹,她不能当可耻的“告密仔”害表姐挨骂挨罚。
“阿荞精于逃学,刁滑似泥鳅,你哪盯得住?”赵澈无奈哼笑,“也好,你在书院就当不认识她。眼下储君之位空悬,许多人在观望咱们府中的态度,若知晓你是信王府表小姐,大约有人会怂恿你的同窗们时常探你口风,无端打扰你专心求学。”
武德帝血脉最近的两位宗室就是长庆公主赵宜安与信王赵诚锐,两府在储位之事上的态度自是备受关注。赵诚锐是个凡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表态的和稀泥性子,在赵宜安痛快放话站了成王赵昂后,朝野间自就紧盯着信王府,各方势力都在搜集着种种蛛丝马迹,揣测、分析信王府可能的偏向。
赵澈说的那种烦扰,上年赵荞刚入学时就经历过,后来她经常逃学不在书院才摆脱窘境。
这事赵荞早就跟徐静书讲过,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很注意不在同窗面暴露自己与信王府的关系。毕竟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也知自己未必能时时考虑周全,若没留神被人套了话去,难免要给信王府惹麻烦。
“我很小心的,今早坐书院大车回来时,进城门后就下车了,”徐静书颇弯了眉眼,有点小得意,“我绕了点路自己走回来的,同窗们谁也没瞧见。”
赵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听你这语气,是在等我夸你机灵?”
过犹不及的傻兔子。
从二月底的首次小考考绩放榜后,慎思馆八十名学子之间的和乐气氛就一去不返。
因为他们这八十人里,并未出现像上届的沐青霓那般一枝独秀、差点包揽所有科目榜首的绝对强者。各科目都有几个拔尖人选,相互之间水平差距不大,不少人觉得自己再刻苦些就有望登顶,这就造成榜首之争比上届激烈许多,
好在这届学子脾气火爆的不多,虽呈你争我赶的胶着态势,也有三五成群抱团的现象,但没出现过肢体冲突,只小团体间常在学业上较劲,偶尔有点难言语上的摩擦。
徐静书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一门心思埋头读书,暗中掐算着同窗水平,力保各门考绩上不超过前五、下不跌出三十。
无功无过的表现,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和软脾性,成功使她长久立于同窗们的暗流战局之外,在书院可谓无朋亦无敌,也就与曾莉还算有些交情,这倒是如她所愿地安度求学生涯了。
平静且充实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武德四年春。
在服用那女术士何然提供的药方整两年后,赵澈虽仍不能视物,太医官们却言之凿凿表示他脑中淤血化散良好,只需再配合每旬一次的针灸辅助,徐徐收网,假以时日便可复明。
虽没明确“假以时日”到底要多久,但比起两年前根本不敢确定能否复明的情形来说,这已是个足以安定人心的好消息。
这两年信王府后院只剩琼夫人与雅姬,有前车之鉴,两人安分许多,王府西路大体算是风平浪静。
徐蝉与孟贞明显舒心,平日除关切府中几个孩子的学业、生活外,便是出外与一些闲散贵人行些风雅游乐之类。
而赵荞在年前的第三次大考中毫无意外地交了六门白卷,算是彻底放弃学业,再也不必费尽心思逃学,眼下已早出晚归地在外浪了一个多月。
至于徐静书,经过在慎思馆、笃行院的两年学习后,终于要与同窗们一道进明辨堂受教了。
此时的徐静书虚岁十五,等六月里正式过了十五岁生辰,按律就算成年。若能在今年底成功通过大考,结束在明正书院的学业,那明年就要考虑谋职之事。
两年来徐静书各门功课持续稳定在中上游徘徊,原是可以选择继续投考国子学深造的。但她寄居信王府已近三年,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姑母家多负担自己几年,只想尽早谋职、自己养活自己,也好快些报答姑母一家的恩遇照拂。
武德四年一月卅日,轻雷隐隐初惊蛰,勃鸠明怒,绿杨风急。
这是冬季长休的最后一日,徐静书准备黄昏时就启程回书院,早饭过后正打算收拾小行囊,却有含光院侍者来请。
这两年来,徐静书课业繁重,赵澈也不闲。
他出外的频率明显增加,有时徐静书休沐回来待足两日,都未必能见着他的面。若运气好碰上他不必出门时,也会唤她与赵荞、赵渭、赵淙同去含光院,尽兄长之责问问他们的学业和生活琐事。
也就仅此而已了。
不过,他对徐静书还是有点额外关切,知她不大好意思从府中多取用度,便时常让平胜送些东西到客厢交给念荷收好,等她休沐回来时带去书院用。
最初赵荞听说这事,还笑闹“大哥偏心”,待亲眼瞧见全是上好的笔墨纸砚、孤本典籍、夜读时合用的无烟明烛之类,便只无趣地扁扁嘴,再不提了。
徐静书投桃报李,也会去含光院做些点心糖果,不过通常都是平胜代收,等赵澈回来再替她转交。
跟在侍者身后去含光院的路上,徐静书忽然想起武德二年初春那盘“银蜜灯芯糕”。
细细算来,那般亲近无拘束的当面“投喂”,竟是她与赵澈最后一回单独相处。
徐静书打小是个聪明孩子,从前赵澈当她是小孩儿,许多事没对她敞开讲过,但她一直很清楚,表哥与姑父在有些事上大大不同。
表哥胸有丘壑,绝不会像姑父那样安于只守着一门富贵,闲散终老。
她与他在各自的前路上都有别人帮不上忙的难关,只能自己拼尽全力去攻克。如今的渐行渐远,是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急着想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
书院有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曾感慨,“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所谓长大,或许就是马不停蹄,急速向着心中的前路与希冀,沿途却在不断失去许多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
徐静书抬头看看黑云压压的惊蛰天,唇角抿出涩然笑弧,眼中泛起伤感薄雾。
若早知后来是这样,过去的两年里,她就不会急着长大。
她很想念她的表哥。
想念当初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口嫌体正直,一盘甜食就能哄得像慵懒大猫那般温软含笑的表哥。
整理好心绪进了含光院,徐静书照例往书房的方向去,却被平胜唤住。
“表小姐,”平胜道,“大公子在小客堂备了茶果等您。”
不在书房?徐静书心中虽诧异,却没多问,点头笑应后便转往含光院西北角的小客堂。
徐静书初次见到清醒的赵澈,就在这里。
当初觉得很高的那道门槛,如今她已能轻松跨过;当初生怕踏碎的金贵水青砖,如今她也知它足够坚固。
红木雕花圆桌旁,依旧坐着蒙了双眼的赵澈。
他快要十七,一袭梅子青锦袍衬得他气质较两年前成熟许多,连坐姿都变得俊逸肃正,十足大人模样。
徐静书蓦地想起那个月白衣袍,坐姿慵懒如散仙的十五岁少年,又想哭了。
“表哥今日怎么想起在这里问功课?”徐静书落座,忍住伤感强颜欢笑。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不答反问:“你哭什么?”
“没哭啊,”徐静书慌忙提了声气,“今日天冷,鼻子有些堵。”
“既知天冷,出门就该注意加衣,”赵澈叮嘱一句后,清了清嗓子,“今日不问功课。”
“那是要问什么?”徐静书有点想挠头。
“什么也不问,”赵澈有点尴尬地顿了片刻,二度清了清嗓子,“嗯,是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要等表姐和两位表弟来了,再一并说吗?”徐静书略有点愣怔地望着他,不懂他脸颊为何泛起淡淡绯红。
“谁说要等他们了?”赵澈抬手捏了捏自己泛红的耳垂,神情有些不自在,“你过来,这秘密只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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