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刚刚年过半百，面容枯槁，狭长的脸就和正拉着车喘气的壮硕大马一样。脸颊上的肉凹陷很深，面色蜡黄，似是许久未食肉的样子。马蹄踏在潮湿的地上，溅起的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有些刺鼻，老人的鼻翼微微抽搐，竟连淌出的鼻液都懒得伸手抹去，一刻不停得赶着车。
“一定要赶上。这种大生意岂能晚了时辰……”老人没法不阻止自己往坏的地方想去。
转过一丛小树林，眼前露出一个酒肆。这是那种山人自建的酒肆，一般也无甚好酒，仅仅能卖些自酿米酒。因为凡是新月国内，普通百姓一律不准私自用粮食酿酒，所以但凡路边小店里所酿之酒大多用一种西锋国产的苞谷，酿出来的酒劲道非常大。有钱人不会喝这些，但是普通百姓尤其是行脚的山野挑夫，很爱来此饮上一杯。
待老人走近些，才发现原本就狭窄的山路已经被好几辆独脚车所占。大概是没人想到这种时节会有马车经过，所以挑夫们随意便把家伙什给放在了路上。
老人赶忙拉住大马，这匹牲畜是特意选出来以供这次出行，莫说独脚车，就是一对禁军，也能径直闯过。
“新月国，果然与我国不同，这早过了晌午，这些山人居然就顾着吃酒，也不知道这等懒散，怎么维持生计。”老人使劲活动一下身子骨，几日没洗的黄色布衣发出嚓嚓的响声。他翻身下马，打着草鞋的脚掂在地上，居然无甚声响。
另一边，汉子们自顾着吃酒。
“老牛，你瞧，多好的山参！”一个光着上身的大汉喝的满脸通红。他手中握着一大株山参，竟有成熟的萝卜大小。大汉身边坐着的是个五短的汉子，又矮又胖，着一身褐色麻衣。他闷声喝着酒，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眼角却不停地往那截山参上撇去。这汉子皮肤白嫩，看着不像挑夫，倒像是个身家殷实的地主。
“瞧你乐的，一会儿城里公子拿走不付钱，你待怎的！”褐衣男子说完还不忘记重重砸下酒碗，眼角余光却始终不舍得离开山参。
赤膊大汉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从边上木桶继续打酒，一边的小二赶紧过来盯着，生怕他碰倒了酒桶，这样的话今天的生意可算要泡汤。边上的其他挑夫们也附和“猎户家的小子发了一笔横财，这下可得请大伙吃酒”“那必须啊，话说这山参哪里挖到的，我也想去碰碰运气啊”一时间好不热闹。
大汉正欲接话，还没开口，一只大手嘭地拍在桌上，吓得他酒醒了一半。一抬头，一个瘦弱的马脸汉子正盯着周围，看起来满脸怒容。
“当街占道，聚众饮酒，也不害臊！我这一批货眼看要进城，叫你们给堵着，要是误了时辰，城里的公子哥发起火来……哼……”马夫自顾自发作着。赤膊大汉借着酒劲，猛得站起，碰得旁边的白胖子差点砸了酒碗。
“你说啥！老子占道怎么了，想过去说一下不行？你算老几，还过来砸老子桌子！我和你说……”话说一半，那位白胖子已经起身，双手堪堪架住大汉腰部，生怕他暴起伤人，要是拿去见官还得连累约好的小哥。
周围的挑夫见状也分分围上来，一齐起哄“干他，胡二”“一个拉货的，装什么大爷”，眼看大汉就要上去动手。那马夫却丝毫不露惧色，连半步也不退。
“这群闲汉！”他咬牙切齿正欲发作，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马嘶，一匹小马不走官道，踏着尘土从路的另一边奔来。马上坐着个少年人。
虽是身材已经初见男人味，突起的肌肉，微微发黑的皮肤，但是面孔却甚是干净，一丝胡茬也没，料想是刚到弱冠之龄。与新月国常见的褐色眼瞳不一样，少年人竟是黑色眼瞳。一头短碎发很是凌乱，倒像是自家随手剪的。面孔方方正正，说不上英俊但很是端正，嘴上还叼着糖人。胯下小马喘的厉害，白色的毛发上满是草叶，一看便是野道上来。
“且慢！”少年张嘴喝到，中气很足，全然不像是个骑着小马的少年人该有的精气神。他跨下马，居然缰绳也不系着，径直便大跨步走来。
正欲动手的大汉一见来人，哼了一声，挣开白胖子，拿着山参便快步迎上。酒肆里的众人也纷纷噤声，似乎这个少年人和朔月城的官差一样，半点惹不得。
“小哥，来了啊，少爷遣你来拿参？”大汉满脸堆笑，也不顾店里的小二撇过脸偷笑。这个少年人自称是朔月城林家的人，常来山里收山参。大伙一开始不信，哪有这副打扮的林家人，怕是林家的马夫都穿的比他好。可是后来发现他出手阔绰，大凡是有货的，少年都愿意出高价收下。久而久之，这些人也猜测着小哥估计是林家的某位打工小厮。然而就算是小厮，林家的小厮都不是他们能惹的，故而每次都对小哥客客气气，反正人家也给钱不是。
“山参到了啊！”这位“小厮”似乎颇为满意，拿到手也不仔细瞧，收入囊中顺手便递过去一锭银子，亮闪闪，一看就是林家仓库里放了好久的新银。看到银子了，边上的人又开始起哄，也不外呼请吃酒或者去城里看两眼红牌姑娘一类的，全然把气的发抖的马夫晾在一边。
马夫正要发作，忽然少年转过头来，很惊喜地问道：“送刀来的？”
新月国虽然不禁刀具，但是依然没有像邻国那般宽松。一般的刀具买卖，需得到当地的专门掌管刀具的刀具司去登记，之后才可销售。这般赶着马车到来，眼看便是走私的刀兵。虽说民不举官不究，但是万一扯到城里大老爷处少不得麻烦。见小哥无意阻拦，一群挑夫赊账的赊账，给钱的给钱，一哄而散。就连赤膊汉子也被白胖子拽到一边，耳语几句之后，对小哥赔上几个笑脸，转身推着独脚车走了。
待人走开，站在原地的马夫依然不为所动，好像不在乎路已经清开，马车可以走动，反而退后几步，右手摸上了腰间的马鞭。在自己老家附近的山里，劫财的强盗倒是经常派出这样的小子出来探路。见到来人居然知道自己底细，瞬间上了心。
“阁下，划下道来。”他静静地盯着少年，面孔上有了点血色，全然不似先前的憔悴。
倒是走近来的少年人一脸惊讶。募地伸出还有泥土的手猛抓头发，一脸“哎呀，我怎么没想到”的样子。他系好放着山参的口袋，一脸歉意地摊开手，道：“老先生啊，在咋们新月国可没有那么多强盗，更何况是拦路截刀的。阁下双脚落地无声，分明是练过的，新月不比西锋，武者不那么多，哪用得着这般戒备。”说着还伸手在衣服里掏东西，一边还笑眯眯地盯着马夫腰间的马鞭。
听着少年一番话，老马夫一身冷汗。
“这个少年人居然知道我是西锋人，看来是哪里得到了消息，有备而来，万万不可大意。”他摸着马鞭，正待看看对方的意思。却见少年人好不容易从衣服里掏出块铁牌，上门印着个“林”字。牌子通体纯黑，四周雕着花纹。花纹极其精美，刻着的虎龙一看就不是仿品。
“阁下是林家人？”
马夫收起了敌意，却满是不解，为什么林家人会直接到了这里，不是说好在城里碰头吗？不过，居然是带着腰牌的，料想不是敌人，顿时觉得相当怪异。
“这位小少爷，何以见得我是来交货的西锋人？”他是第一次来新月国，之前从未向这次的主顾送过自己的画像，料想不会一眼被人识破，毕竟衣着和言语间的语调可都是专业训练的结果。
少年人憨憨一笑，似乎颇为得意：“大爷啊，你忒瘦弱的胳膊，却拉的动如此的壮马，说不会武，恐怕没人信。而且看到我说到刀，右手立刻去摸腰间，这可是标准的使刀的架势。会使刀，何必当马夫。更何况你虎口的茧子厚的都可以磨刀了，练成这样虽不能说绝对，估计也只有西锋的人能做到。再加上我说刀你立刻默认了，算来算去也只能认为是我那聪明老哥让我来这里等的西锋商人了。”说罢咬碎嘴手里的糖人，擦擦手：“请吧，咋们进城验货。”
不顾老人的惊愕，他猛跨几步拽过小马的缰绳，同时回头催促老人跟上。
“不愧是新月国，挑夫晌午过后还在吃酒，一个大户人家的小童就有如此心眼。”想到西锋，想到这批货物的由来，不由得悲上心头。
似乎看穿了马夫的心思，马上的少年人笑吟吟地回头道：“其实我也是猜了大部分，毕竟新月国泰民安，阁下这个年纪还干赶车这种重体力的实在少见，仔细思考自然会觉得有异。”
老人沉默不语。
一辆马车和一匹小马，并排走去，很快就看到城门。
朔月城很大，这点恐怕没人会否认。毕竟光是城门，八辆马车都可以并排驶入。光说大小，比起王都恐怕也不逞多让。但是在提起大城池时，却少有人会想起朔月城。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崭新的城砖，还是锃亮的黄铜制城墙雕塑，乃至清澈的护城河，都荡漾着青涩。全然没有老城池那种经历战火和鲜血洗礼之后的沧桑。一老一少走近城门，守门的士兵个个生批藤甲，执长枪，枪尖闪着青光。虽说军容整齐，但凡是武者恐怕会摇头，这样的枪尖，一看就未真正使用过多少次，由此可见士兵的素质，不足为惧。
少年人随手亮出铁牌，士兵们纷纷让路，在朔月城，“林”之一字就如同城主令。虽说来人也不算什么位高权重，但是也不是自己这些普通士兵能惹的。
进城立刻是一条大街。这条道本是迎宾之用，但是自从某人的建议之后，就允许平日里老百姓可以过来摆摊，自然摊位费都进了某个小子口袋。只见路两边满是藤条编织的箩筐，有卖山茶，有卖木人偶的，还有糖人乃至于各种炒货。穿过这条道便是主城区。主城区是一个正方形，奇怪的是每两个对角之间都连着条河，两条河刚好将主城分为四等分，每个等分之间以桥梁连接。城中房子均为白墙青砖，整齐划一，由大道处看去便如同一大片直挺挺的白桦林。
所有城区之间都有无数官道纵横，道路都铺着青砖，每块砖大小形状皆统一，看着让人叹为观止。西锋国恐怕只有都城主街能如此奢侈。难怪新月国习武之人不多，如此城池……马夫暗自想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少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这些交叉的河面，整齐的官道，可决计不是骄奢二字可以解释的。两道交叉的湖面，是为了有朝一日，万一异族攻破，只要推倒桥梁，在河中倒油生火，便可片刻阻之，官道上青石整齐也不是什么大老爷的兴趣，而是为了一旦城破，疏散之时不至于绊倒人。据我所知，多年前其他城池遭异族屠城之时，光是踩死的人就不计其数。”他眉宇间突然失去笑容，仿佛亲眼见过那种场景一般。
老马夫愕然道：“这样以热油阻之，岂不是普通老百姓都会被堵死在城里？那要这些漂亮的官道何用？”这句话似乎触及了少年心里许久未碰的那根弦，一幕幕闪过心头，好像突然有些激动：“城破，满城百姓无论如何跑不了的，这些官道至少可以让人不至于被自己人踩死。”话语掷地有声，一路上百姓纷纷抬头寻找哪个狂生在大谈异族，一见到少年人的模样，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少推着小车赶路的人还主动让开道来。
“你究竟是谁？”马夫愕然，“光天化日之下出如此狂语，家里人没教你祸从口出吗？”
听罢，少年莞尔一笑，眉间的皱纹也展了开来，仿佛刚刚的抑郁不存在一般：“我叫林诺，用这城里人的话说，是林家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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